必威官方网站,Betway必威,必威APP下载王夫之是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之一,其学问“博大恢宏,幽微警警”(钱穆语)。他以“六经责我开生面”的创造精神,撰著了多部经史著作,其中关于《周易》的诠释最为全面、深刻。本书将王夫之置于明清学术嬗变的大背景下,系统梳理“四圣一揆”“乾坤并建”“占学一理”“彖爻一致”的解易原理,尤其注重他寓理学于经学之中,象数与义理、价值与知识并重的思想方法。并通过乾、坤、无妄、震、既济等卦的阐发,显示他总结明亡教训,为未来中国文化树立典范的用心。
自汉至唐,经学始终是儒家各种学问的中心。至北宋理学崛起,经学尚与理学并行,当时第一流的理学家多兼治经。虽然重视通过经学的形式发挥理学,但周敦颐、张载、二程、朱子,皆重视注经,不单以语录之学名世。此时因学术风气所关,主要注目的是他们的理学。他们讲理学的语录因有亲切直接、不拘时地、随机指点等优点,逐渐为学者尤其是他们的学生所重。特别是朱子,对语录之学的兴起与发展起了最为重要的作用。他编集二程和上蔡语录,又辑录周、张、二程文集与语录中的重要话语为《近思录》,而此书自编定后一直是进入理学堂奥的重要入门书。《朱子语类》的编定,更是把语录之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明中晚期以后,讲会活动日益活跃,讲者皆用语录形式,所讲内容多致良知之义,经学益以晦亡。明代经学所可称述者,如季本、郝敬、丰坊等,所造皆不如宋元人。皮锡瑞即以宋以后为“经学积衰时代”,而明代之经学尤敝,“明时所谓经学,不过蒙存浅达之流,即自成一书者,亦如顾炎武云:‘明人之书,无非盗窃。’弘治以后,经解皆隐没古人名字,将为己说而已。其见于《四库存目》者,新奇谬戾,不可究诘。五经扫地,至此而极”。明代语录之学之盛,亦由于明代科举最重四书;四书取代五经,实有其必然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说:
这一点在明代表现得尤其典型。黄宗羲谓明代文章、事功皆不及前代,唯理学超越前修。而理学最典型的承载形式是语录之学。明代学术重心更加下移,甚至出现了泰州学派这样将儒学推展到普通劳动者的学术派别。明代书院更加发达,士人讲会更加频繁,规模亦更加扩大,这都为语录之学的发达准备了土壤。由明代前期薛瑄的读书札记,到明中期王阳明的讲学语录,到阳明后学特别是“二溪”(王龙溪与罗近溪)的笔舌交胜,讲学雷动风行,再到东林、蕺山的裁量人物,訾议国政,语录之学发展到烂熟。而经学反倒成了少数专家之业,沦为主要是知识的活动,丧失了作为儒学基础的重要地位。
以四书诠释为代表的语录之学直切人的价值关怀,直切修身治世的现实问题,直切修身成德所需要的对宇宙人生的觉解与体验,所以主要是一套关于价值的学说,一套以尊德性为主的学说。对平民文化发达的明代社会来说,它是最适切的学术形式。但对于欲恢复儒家道问学与尊德性并重,价值传统与知识传统兼容,修身成德与制礼作乐不偏废之传统的思想家来说,语录之学偏重于尊德性,偏重于价值传统、个人修身而削弱了道问学的知识传统,削弱了儒家制度文化、历史人文意识等重要方面。
黄宗羲就曾说:“儒者之学经纬天地,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。仅附答问一二条于伊洛门下,便厕儒者之列,假其名以欺世。”清代乾嘉学者江藩也说:“有明一代,囿于性理,汩于制义,无一人知读古经注疏者。自梨洲起而振其颓波,亭林继之,于是承学之士知习古经义矣。”全祖望论到黄宗羲对于清代学术转型的功绩时也说:“公谓明人讲学,袭语录之糟粕,不以六经为根柢,束书而从事于游谈,故守业者必先穷经。经术所以经世,方不为迂儒之学,故兼令读史。”在明清递嬗之时,自觉担负文化传承、文化重建之责的思想家所考虑的是,如何能将宋明理学重视价值传统,重视人格修养,重视身心体验和形上关怀的优点保存下来,且能恢复儒家的注经传统,使两者统一于一个载体上——既有儒家经学的形式,又有理学的内容,兼取二者之长而弃各自之短。王夫之的《周易》诠释便是这样一个系统。
王夫之身处明清鼎革之际,遭亡国之痛,在抗清活动失败,南明政权无可为的情势下,隐居著书,将突出的爱国精神和强烈的文化关怀灌注在学术活动中。他的志愿是,恢复儒家以经学为价值之源,为制度之本,为实用根柢的传统,批判地吸收佛道思想的合理成分,以经学为纲领,子史为辅翼,重建中国文化健实、正大、昂扬的面貌。这一志愿首先表现在他的学术规模之广大、深邃上。仅以经部著作而言,《易》类有《周易外传》、《周易内传》(附发例)、《周易稗疏》(附考异)、《周易大象解》;《书》类有《尚书稗疏》《尚书引义》;《诗》类有《诗经稗疏》(附考异)、《诗广传》;礼类有《礼记章句》;《春秋》类有《春秋稗疏》《春秋家说》《春秋世论》《续春秋左氏传博议》;四书类有《四书稗疏》《四书考异》《四书笺解》《四书训义》《读四书大全说》。这些著作的特点可用一句话来概括:致广大而尽精微。即,既有字义文句、名物度数的训诂考证,又有意义的发挥。而意义的发挥,既有以原文之片断为因由广为阐说自己见解的,又有根据严格的义例原原本本解经的。
王夫之的著作规模表现出一个明显的意向,这就是,纠正宋明以来特别是明代儒者以语录为学,蔑弃经注,以理学掩蔽、代替经学的做法,又吸收理学重视价值之源,重视义理发挥,在体验和思考中展开修身治世活动等长处。从这一点看,王夫之仍是个理学家,他是在理学总体框架中强调经学传统的。他不同于顾炎武以经学代理学。顾炎武主要是在文字训诂、名物制度的考证上彰显儒家经学实证性、知识性、实用性的原貌。而王夫之这方面的内容只体现在他为诸经所作的《稗疏》《考异》上,除此之外更有大事在,这就是广为揭示儒家经书所包含的价值性、义理性内容。这部分内容体大思精而又紧扣时代脉搏。王夫之将他重建儒家文化的鸿愿主要寄托在这类著作中。
四库馆臣以乾嘉学者的去取标准选录前者而弃去后者,故收诸《稗疏》而不收阐发义理的著作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认为诸《稗疏》“言必征实,义必切理……卷帙虽少,固不失为征实之学焉”“确有依据,不为臆断”“大抵辞有根据,不同游谈,虽醇疵互见,而可取者较多”,但对王夫之《稗疏》之外发挥义理的著作未收一字。个中原因,除书中多违碍之语外,更重要的恐怕在于这些著作不合乾嘉学者的脾胃。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,王夫之在注经中灌注了理学的基本内容。
明清之间学术转换的一个主要方面,就是替去语录之学,恢复儒家经学传统。但在王夫之这里,经学并非乾嘉学者那样的经学,而是合经学理学为一,容纳了理学优良成分的经学。乾嘉时期的经学,是在明代学术演进内在逻辑的制约下,在明清之际诸大师所倡导、所身体力行的经学的基础上,由于外部(如文字狱)、内部(如经学中实用传统、知识传统的强调与恢复)诸因素共同作用才出现的学术形态。这种学术形态与儒家重价值之源,重人格修养,重实际事功的传统距离较远,不是王夫之所理想、所希望出现的经学形态。
王夫之实际钻研易学始于南明隆武二年(1646),是年王夫之28岁。后二年避兵于莲花峰,越加讲求,服膺易理。37岁时,在晋宁山寺中开始写《周易外传》(以下或简称为《外传》)。58岁时,完成《周易大象解》。迟至67岁,写成《周易内传》(以下或简称为《内传》)。《周易稗疏》与《周易考异》大概作于他避居莲花峰越益讲求易理之时。王夫之对于自己的易学著作,最重视的是《外传》《内传》《大象解》三书。在晚年所写的《周易内传发例》中,王夫之总括地交代了自己的治易经历和诸书要旨:
这是说,《外传》并非系统的解经之作,而是就各卦中某些象数、义理片段,引申为说。主要是指点、标举、发挥儒家主有、主动、主生生之流行的学说,批评佛老之空虚寂静,批评受佛老影响的儒家派别,特别是邵雍的先天学,为以儒家为主导的中国学术之重建奠立精神方向,间以评论历代人物和史实,借以总结明亡教训。严格说来,这是一部“六经注我”的著作。在易学本身,特重其中的象与数所可引申发挥之处,卦爻之间无连贯,一卦中可有数义,随机阐发,纵横捭阖,以说理透辟为高。
而《内传》则是“我注六经”的著作,固守卦爻辞之本义,视各卦为一整体,卦爻之义相连属,共述一卦之义;阐说不就孤立之一辞一句,卦爻辞之间有逻辑关联,各卦为周易总体的一个局部。而阐说之内容,以天人不二、天人合德为宗。至于《周易大象解》,则纯就一卦的象辞引申发挥,不与卦爻辞有直截关联,也不理会卦爻辞中吉凶悔吝筮占之辞,惟以君子效法大象辞中含蕴的天理而兴起德行为着眼点。这就是他说的“惟大象则纯乎学易之理,而不与于筮。……若夫学易者,尽人之事也。尽人而求合乎天德”之义。
王夫之关于周易的三部著作,有据首尾一贯的义例对经典的逐句解释,有对经义的引申发挥,有对经中字句、事数的考证。这种新的经学范式之导向,在于融理学于经学中,破除语录之学的狭窄拘隘,返于经学的广大健实,对理学突显价值传统,重视成德之教诸优良成分,仍保存于经学中。它可以克服经学的繁重渊浩、重视家法、以名物度数的考证淹没对精神价值的提扬等弊病,以精神价值的求索带出通经致用的效果。这是王夫之心目中的经学,与乾嘉时期的经学固大有不同。